文/ 劉岱松
劉金桔自幼時熱愛繪畫,縱有挫折未曾放棄。塗鴉的少年鼓起勇氣報讀了南洋藝術學院,一路走來成績優秀,並以特優的專業考核榮獲全國一年一位的獎學金“Liquitex卓越藝術學院大獎最高榮譽獎”,畢業後赴英倫深造。金桔的執著與才華嶄露頭角。
1997年金桔從英格蘭中央大學以碩士學位畢業,畢業作品的靈感源自扇子,一種走出東方衣冠文物,大眾而型式、媒材、功能又各不相同的載體。羽扇承載帝王的莊嚴,折扇傳達文人的儒雅。他那時的日課就是在亞麻布上繪一幅扇面,扇承載日記般的功能,作為心得記錄。受西方極簡主義大師Ellsworth Kelly的影響,從簡化形體的過程中提煉、尋找構圖的可能性,探討顏色、線條和透視的節奏感。初時將丙烯材料畫在有濃度的木板上,以細沙打磨直似鏡面,觀者可映射自己形成相異的觀感;再以扇面為載體輔以寫線和勾勒,繼而由亞麻布上作品所呈現出偶然性效果的啟發,以宣紙這一非常東方的媒材去展現。
他在那時的創作風格帶著簡潔與禪意,表達如雲石的浪漫與造化,青銅的斑駁與濃重,以及在相異的材質與氣質的後面,身邊的人事悲歡與時光流淌。像畢卡索說過的,“我像別人寫自傳那樣畫畫,那些畫不論是完成了的,還是未完成的,全是我日記中的一頁。每個人的年齡都由自己決定,我生命裡持續的青春是用來發現的。”
金桔反覆地思考創作的內容方向與表現模式,找尋一種個人創作語言,以其表達不同的體裁,而非格式化地套用重複某一類相似的形象和標誌。在他看來,繪畫是過去生活經驗的總結,也是對未來的渴望。而心中隱約但始終地存有一個想要觸摸的空間,一個努力要達到的高度,並反覆探索一些似是而非的感受,一種記憶中的不確定性。
柏拉圖認為,理念世界是真實的存在,現實世界乃是是理念的模仿,藝術又是現實的模仿。因此,藝術是“摹仿的摹仿”、“影子的影子”,和理念的“真實隔著兩層”。若藝術在本體上離理念相去甚遠,本質上僅止於對現實的複製,只能淪落為“下實體一等”的東西。柏拉圖的哲學思想在現代特別具有的意義︰其一,社會實踐乃是藝術產生的直接根源,藝術來自生活;其二,表面上看的理念根本論,實際上強調理想性高於現實性,藝術世界成為人類在物質世界以外創造的第二自然。金桔的作品無疑將這種理念貫徹通透,因藝貴有我,思想的高度即是創作的高度。 他在英國所接受的嚴格學院訓練,對歐洲藝術史與現當代藝術發展潮流的觀察與思考,在哲學思想領域的一再探索與延伸,一層層地加深了創作的難度。
金桔的作品在動筆前經過了一個長長的構思過程,不是簡單拿來知名的形象或大牌的創意改旗易幟,而是思考如何在無數大師走過的路上發現新的風景,從每一層縱深、每個可能的角度審視哲學的意涵。對他而言,藝術作品的至高境界乃是作者哲學觀的呈現。不必在似與不似之間糾纏,畫境雖體現了作者千錘百煉的寫實功力,但最終畫面上凝聚而成的乃是心靈之視像。以作者一顆八面玲瓏的心,過濾沈澱積蓄昇華。
金桔曾以多種媒材及組合探索不同主題和思想的最佳表現方法。他在寫實油畫作品所呈現出的堅實的素描基礎,高明的顏色運用,考究的構圖和豐富的主題都給東南亞的收藏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並締造了連續數場畫展的銷售佳績。從未留戀過去的輝煌,他的目標專注於新的嘗試和對自己的不斷突破,將創作的自由堅持下來。由畫布到宣紙,後者內斂而不張揚,更傾向東方,也更柔和,更接近藝術家心裡一直想要觸及的那種心靈上的“淨界”,那種已經沈澱了浮躁、過濾了淺薄的“靜界”。
正像工筆畫的三礬九染,金桔須把宣紙反覆渲染,將十數層上色紙丟棄,而將母本拓底後再作繪事。每件作品的母本好似柏拉圖指給我們看的那面上了年歲的牆,留下很多歲月的痕跡,時間的漂流和經過的過程,其間有下意識安排的鋪陳,更有無法完全掌控的偶然性。在渲染好的母本上動筆讓朦朧構思漸漸成形,再由下款印章讓整件作品完成。金桔從最初由寫實摸索轉折出來,經由許多次實驗,產生出許多自己意想不到的或不盡本意的作品,經由一件高解構作品的實驗性(《雲山霧淖圖》),置之死地而後生,峰回路轉,看到了自己創作轉型和未來發展方向的可能性。
以最大的努力打進去,以最大的勇氣打出來。將寫實的技藝揉萃至臻的過程後,有勇氣向未知的領域再作追求──在心中隱約有一種境界,一樣風格,一直存在但又朦朧、不確定。隨著心思和技藝的萃煉成熟,偶然性的成功、意外亦或是一次失敗造成的效果,在功力深濃的藝術家可控性過強成為一種困擾時,演變為必然性的繪畫體驗,進而又追求嘗試更欲達到的層次,再藉由一個偶然性的發展將必然性的功力推至另一處高度的風光。正如國學大師王國維《人間詞話》語之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芳消得人憔悴”;至“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領悟。
看金桔的作品,《雲山霧淖圖》作於2005年,是金桔由具象轉向抽象表現手法的重要轉型作品。圖中氣象萬千,觀之如望遠山。藝術家以深濃的黃褐色鋪陳,其上深淺相間、隱約乍現的深影原是由東方文字層層疊拓而成,充分發揮了書畫本同源的東方藝術觀。“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水由天而降,奔匯成流,又遠上天邊,成為悠逸飄然的一抹雲煙。正是在這件作品的創作過程中,體會了死而生,閉而闊的境界,也體會到了書法、印石、篆刻、繪畫等糾結磨合後所迸發出的新體驗。此後便有了金桔一系列的作品,以半抽象似不經意的鋪墊,融合超寫實潛心琢磨的物象,成就出一番古典襯托現代、傳統交織創意、理想碰撞現實、視覺探索心靈、沉靜彰顯個性的創作語言。
《行影不離》是一幅兼具哲學思考與時代意義的創作。所謂抽象,其實極具象。亙古以來,祖先以墨與印傳承我們的衣冠文物。作品中即以大片的墨色和如篆刻邊款的白色刻痕表征了墨與印(陰與陽)。用色凝重深沉,在陰陽之間,動靜之間,干濕之間,進退之間,以極簡主義的表現形式,涵蓋了中華文化最內在的哲學思想。以全然當代的藝術手法來闡述全然傳統的內容,這樣的對立統一本身就是中國陰陽哲學的實踐。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走出東方再來看東方,才看得清楚,悟得透徹。
《龍袍》借文人以 “竹干”為“龍骨”之喻,竹衣將竹干裹起,是為“龍袍”。通幅採用了十數層宣紙疊染成通透的明黃色,渲染過程中雜色被去除,純色保留下來,其間也保留了疊染時紙張的褶痕,一如歲月過往。高度寫實的竹衣實以東方文字堆積,取代素描的明暗度。以金石篆刻為輔,寫成畫中的白色線條。傳統上我們習慣以黑色表征力量,濃墨傳達濃重;但金石刻刀在石上留下了白色刻痕,以刀入石體現力量的極致,計白當黑,突破並創新了傳統概念。隱現皇室莊嚴,暢抒文人情懷。畫面記錄了創作過程中的情緒起伏和思惟跳躍。
《Painting on Canvas》是以墨與丙烯經版畫技術渲染在宣紙上,營造出亞麻質畫布面表面的肌理。遠觀乍看都以為是畫布上的作品,實為紙上作品。近十年隨著當代藝術的起伏,市場的潛規則是油畫貴過紙本,業內也多以此教育和影響鑑賞者前者的價值較高。在我們所處的這個藝術極度資本化的年代,藝術家當選擇適合表現自己的媒材這一主旨似已悄然淡去。對於以主修油畫為訓練基礎的專業藝術家而言,除少數偶為“米氏雲山”的戲墨之作,以紙為基礎媒材進行嚴肅創作需要勇氣去實踐與突破。這個系列的作品正表達了金桔對於時下社會現象的深度思考,也是他以扎實的西洋藝術與寫實功夫、融合深濃的東方傳統為依托,追求“藝貴有我”的大膽宣言。
金桔追求的創作語言將國畫、油畫、版畫和雕刻融合為一,以東方元素如文字符號、篆刻印石、紙張和水墨表現力、思想和精神內涵構成;輔以西方的創作手法,有寫實的基礎和技巧,並保留最初的速寫感。感覺或有未完,然而意到則止。在每件作品動筆前思考一個主題,解決為何創作的問題。每個主題都不盡相同,以免落入反覆畫 icon的圈套。他在創作時也考慮到繪製和懸掛時的不同位置及視覺高度,並因此而調整構圖和表現以期在懸掛時達到最佳效果。甚至作品的耐久性,使收藏者可以長時間地保留觀賞而不致發黃變色蟲蛀。對他而言,創作是一個嚴謹的過程,不可因量而廢質,為了簽名下款的格式位置,須作深思熟慮後才得動筆,務求其為創作的重要組成,絕非可有可無。
文字描述是為表現,色彩型式亦為表現,視覺藝術家用後者來記錄他們的情感思惟,不間斷的思考,跳躍式的,不確定性,殫精竭慮反覆揣摩的過程都保留其間,雖然畫面的視覺效果很完整。金桔在短期的未來仍會吸取極簡主義的精神,力圖以有限空間呈最大可能,以哲學精神全面審視每個主題,再探索對傳統與創新、思想與表現、抽象與具象的融合。收集捕捉而後濃縮……真我。
作者劉岱松女士,北京人,1998年起定居新加坡。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金融專業MBA。伯恆管理合伙人。現當代繪畫收藏和鑑賞家。北京《看藝術》雜誌東南亞特約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