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大學亞洲現代美術館副館長 朱庭逸
楔子
和念慈相識之初,我們都還是二十多歲的東海研究生,除了少數的上課時間之外,一有空即是談天說地,談藝術,談人間情愛,夜漏更明,睥睨人生,好不年少輕狂。早慧的她,有著晶瑩剔透般的聰慧性靈,筆上似有揮霍不完的才情,只要是出自她手,即便是一張用粉蠟筆順手塗抹的小圖畫,也總是得到老師與學長們的讚嘆。
早年,我們都曾以為生命的轟轟烈烈,狂放與燃燒,最終將作藝術家創作的養料,一張張的畫作就是那麼熱烈活過的見證;作品是藝術家燃燒生命誕生出來的孩子,藝術家便是將生命奉獻給了藝術。歷史上有太多文學家、藝術家通過奉獻於藝術完成他們的生命,藝術也成為某種生命的完成與救贖。若不如此,藝術該如何動人與美好?藝術家又如何成就自己?這套理路一直深深打動我輩年輕藝術家的心。
隨著時光飛逝遊走,幾度物換星移,生命朝著它該有的行徑開展。人生幾度峰迴路轉,經歷過巔峰與高亢,挫敗與谷底,經歷過深刻的靜慮澄思,柳暗花明之後,念慈紙卷上一幕幕精心勾畫的人物,繁華的色彩,已是昨日黃花。此刻的生命境地已然翻越過萬重山,來到一處潺潺的溪水邊;水邊只有天地,只有大自然的澄明,大地萬物的細語……。作為一路行來的友人,我激賞念慈對於生命與藝術一無反顧的追求,通過人生的淬煉, 終能邁向大道的核心,展現純粹的生命本質與存有狀態。
生命與藝術
念慈早年熱愛紅樓夢、張愛玲,看盡繁華又洞悉人性,有顆細緻敏銳的心。她始終熟悉與慣用的水墨材質,畫的既不是山水氤氳,林木疊嶂,也非蟲草花鳥,瓶花靜物之屬,她常以素描般的筆觸輕描輪廓,填彩暈染,諧擬古畫中的人物仕女,從人物各種巧笑顧盼的姿態中,發展出彼此間有趣的曖昧關係,這是她研究所時期關注的主題。中國龐大的繪畫系譜,這一旁支的女性特質與陰性觀點,其實非常值得重視與重新梳理。
離開與學術對話的脈絡後,念慈一人獨居花蓮,幾乎不與外界聯繫,斷斷續續創作的十年間,每天只吃飯、睡覺、散步,跟小孩子聊天,甚至幾年不動筆作畫,更多時間就只靜靜坐著。「若繪畫過程是瞭解自己的一種方式,過多概念的堆積只會更遠離真實的自己」1.,這十年的她企圖丟掉在美術系學到一切繪畫的概念,不再有興趣探索有關美術史、技巧、評論、當代性議題,轉而接觸各種哲學、靈性科學、或宗教的知識。
這少產時期的作品,充斥著超現實的影像與符號,有些是夜晚的深沈夢境,或是突如其來浮現眼前的影像,有些則是生命的故事,經過內心的百轉千折之後,轉化為意象。作品畫面的元素較為不定與紛亂,出現了奇特的植物、動物或多手多腳的人體,似是人間的糾結或無法脫離的共業;而分佈的雲朵與向上延展的草木,又像是另種救贖的力量,隱射著內在的痛苦與昇華同時並存,甚至相互拉扯。畫面上既是裝飾、超現實、異國情調又有斷裂感,呈現著東方神秘玄學的氣氛,給予觀者意象之流的衝擊,同時又牽引出徬徨的情緒與內在的騷動。
到了2010年,作品以同心圓構圖為主,最外層滿佈自然主義風格的蔓生花草,簇擁著核心,有如保護著一座花園,透過細緻的墨色層層暈染,這些精心繪製的草木,呈現著隱隱挪移的視覺動態。核心的部分則出現巨大的蓮花以及人物與動物,或有花豹在花朵上懶散地玩耍,或有隱入花心以花瓣沐浴者,或有包裹於花蕊中旋轉的誕生者;蓮花與花瓣作為宗教與淨化的象徵不可言喻,不論是花豹或人物,盡情徜徉在這座受保護的秘密花園裡,或玩耍、或淨身、或轉化。外部的花草動勢與內在的孕育能量,構築一座自給自足的小宇宙,預示著某種生命的轉變與新生。
這些尺幅不小的作品,神秘的敘事與意象的堆疊,開展出神祕又奇魅的心理空間,在追求個人化與獨特性的當代藝術世界,既有著東方特色與氣質,又充滿原創的圖像與風格,都足以證明念慈令人耳目一新的才氣。
然而,一年後,念慈有次主動找我,拿了一批新作給我看,一張張宣紙攤開, 躍然紙上的風景,令我滿心震撼與驚喜:我看到一個嶄新的創作面貌,全然清明透徹,平澹而自然,已然放棄了內在的情感羈絆與鄉愁繾綣,放下華麗的表象與圖像的依附,放棄了繁複的意象與層次的堆疊,放下創作者對作品所有的匠心與經營,所剩只是走過華麗與機巧的清淨素樸,剔除外相與形式之後的本然面貌。
同時也欣喜,念慈已然來到不同的生命境地,有著不同的生命風景,作品即是這光明澄澈的內在風景所投射。畫面上僅僅墨線,時如游絲、時如鐵線,有如因緣交錯,毫不猶疑,了了分明地直指澄明的定境。筆鋒輕觸紙面的痕跡,即是創作者的念念當下,無過去,無未來。一筆一畫,濃淡長短,或獨立,或交織, 在紙面上構築鉅細彌遺的大塊風景,不論是蒼漠的溪谷,幽微的靈光,轉折的時空,禪意的枯石,活躍的水跡,迷離的漩渦,時而寧靜,時而活躍。在定境之中,萬物栩栩如生地展現自身,直將觀者帶向一塵不染的精神境地。
大道與藝術
念慈在自述中提到:「有天我在一條小溪邊坐了一個小時,回家後很自動的就開始以很細的筆觸勾勒我在溪邊所感受到的一切,當我把心裡過多的雜念放掉後,感覺到眼前不管是石頭或流水都是活生生的,像是具有意識的生靈,甚至回想從天空降落的毛毛雨都讓我感到神奇,而一閉起眼睛我彷彿又看見另一個更廣大的宇宙般,內心浮現的意象就如地下水一樣潺潺的冒出來,我無法解釋為什麼這樣畫,只能說自然界本來就存在一種神聖的力量和秩序,當我們把心轉向內在的平靜時,就好像調對了頻率一樣,會很清晰的接收到自然界所發出的訊息,而在透過繪畫來轉譯這些訊息過程中,我發現人類內在感官的靈敏程度其實無可限量,目前我只經驗到一點點……。」2.
人作為自然萬物的一部分,包含在宇宙大道的運行之中,本身即具大道的自性。透過持續的清淨修煉,放下塵世的牽絆與雜思妄想之後,心地便能逐漸復歸完整,貼近自性本質,同時充滿源源不絕的力量,和宇宙一氣貫通,與萬物同遊。
在念慈的畫裡,念念當下的筆觸,事先毫無籌劃,下筆毫無雜思,亦不顧忌結果與未來,藝術家全然開放自己,亦讓大道向自己敞開,任畫筆游走,讓作品成為其自身,一切自然而然。我們會驚異於精微的毛筆墨線,竟可以展現這麼大的氣魄與力量;那麼淡泊的畫面,竟同時展現了凝神專注的定境以及活躍的精神力量。觀者若凝神注視作品,或能撇見藝術家召喚一處,鉅細彌遺的萬物靜觀;禪定之中,法性運行的生動景像。
東方的哲學與美學境界、中國文人所追求的藝術之道,從滌除玄覽直到天人合一,始終關注渺小的個體存在,如何重新復歸渾然的大道之中。善畫者藉由藝術的實踐體悟宇宙的自性與運行;或者反之,將大道的體悟自然流露在畫作中。因而談到水墨或筆墨,由中國文化傳統發展出來的工具與方法,其終極的核心必然在於道與藝的追求與體現,而非形式風格的操作與推陳出新。我認為念慈十幾年的創作歷程到近作的呈現,對此做了一個很好的提醒與範例,也讓我們在當代藝術的創作脈絡裡,對東方美學的實踐仍深具信心;在面對主流以意識形態引導創作路線之際,不將藝術作為手段與工具,而以創作作為生命內省、回歸人性本質的主體依歸,於寧靜之中展現深厚的精神力量。
結語
念慈的創作歷程,與她的生命追求與實踐息息相關,若不是能放棄世俗一切,堅定而誠懇地,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求道的決心,她不會來到這番精神的境地。 早年來自天賦的情性與才華,來自熱烈的生命經驗的反芻與映射,已然使她如此擅於創造獨特圖像風格,營造動人感性的詩意。然而卻又在認清這一切起落無常的悲歡離合,一時片面造作構築出的創作意象,終究短暫、變幻而不實有,令她轉向虔心追求更為真實的存在狀態,勇於超越內在無明的生滅與輪轉,最後臻於心境的豁然開闊。若不能放下藝術家創作上對於既有成就的沈溺,對於天賦才能與技巧慣習的執著,對於世俗價值與虛浮外相的包袱,誠實不懈地向內探求,向未知之地開放,就不可能到達藝術生命的核心,讓藝術大道現身,讓自身的存有敞開。
表現在畫作上,則是洗盡鉛華、除去雜質之後的精神本質,覺性與明性的如如展現——如此燦然澄明,充滿精神力量。
1. 引自「陳念慈創作自述」。
2. 引自「陳念慈創作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