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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1 (六) 15:00
雲山如許水如霖—許汝霖水彩風景中的時空記憶
文/白適銘(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
隨著日治時代的開啟,透過來台日籍美術教師的引介與教導,西方藝術開始傳布於台灣。雖然師範學校的美術課程相當有限,然而由素描、水彩等媒材所形塑的現代繪畫特質,已成為台灣近現代「新美術」的視覺表徵。走出戶外、注重觀察、客觀描寫,尤其是利用「寫生」手法,再現外在事物,促使藝術創作逐漸走向自由表現的全新領域,去除模仿、表現自我以及彰顯個性等等,都是反映此種現代特質的主要內涵。
被譽稱為「現代洋畫之父」的石川欽ㄧ郎,不僅可謂在台傳布洋畫技法的主要推手,同時也是建構現代風景理念的領航導師。台灣,對他來說,是一個從陌生到熟悉的海外樂土,透過與母國的比對,讓他發現日本已然消失的過往,並藉此將日、台兩地的歷史血緣連結起來。換句話說,原始或自然的再發現,具有對已逝自我、時過境遷的重新追溯與悼念作用,風景畫作為蘊藏此種文化內涵的載體,因此成為銘刻歷史記憶、重合環境經驗的重要媒介。
此外,藝術家在風景中所蘊藏、積累的,絕非單純的景象外貌紀錄,通常具有刻畫行旅過程中,與各種人、事、物相遇的特殊經驗。而此種經驗,可能藉由圖像的經營與形塑,創造風景與觀看者之間密切的內在關係,並成為日後提供回憶的來源,風景故而具備紀念性意義。故而,風景的觀看主體(觀者)與客體(風景本身)二者之間的聯繫,有賴於觀看或詮釋方式的建構,或者說主觀必須仰賴客觀的提示,客觀必須經由主觀的詮釋,才能產生風景的定義。
石川的水彩風景具有亮眼色彩、明快筆觸以及牧歌詩意般的懷古特質,雖然研究者一般認為來自印象派畫風的影響,然而,情況不僅如此,應該是在台環境經驗,促成了這種從歷史視角走向地方視角的轉變。換句話說,台灣明媚光鮮的風景特質,縮短東西之間巨大的地理鴻溝,甚至可以說因為此種環境經驗的變化,造成主客反轉的結果,印象派畫風的形塑,不再只是僵化的歷史知識,而成為如實的在地實踐成果。
在完成於第一次來台初期的文章中,石川提到:「本島風景實在是自然創造的傑作,規模雄大,色彩壯麗,變化的巧妙真令人驚嘆!」(<水彩畫與台灣風光>,1908)此種異地風景認知的建立,雖然來自於對台灣地景形貌、色彩組合以及光影變化的特殊性與多元性而起,卻同時反映其背後有關印象派繪畫的知識體系。此種具有現代性意義的景觀認知與實踐手法,奠定台灣近百年來的風景論述與史觀脈絡。其中,尤其重要的是,風景並非只是樸素的自然荒野,而更是反映歷史思維及人文價值的文化載具。
真實的景致,指的並非表象式的描繪,而是透過對被隱沒的風景/風景內蘊本質的「發現」,建構人與自然的對話關係,並使其產生不朽的美學價值與歷史意義,才得以完成。其間,水彩便利而有趣的媒材特質,可以傳遞攝影及詩文無法達到的「妙處」,在作者所在的時間、空間情境中,透過形貌、色彩的掌握,以一種更貼近自然本質、更樸實不造作的方式,而被外顯出來。
許如霖的水彩創作生涯,反映了台灣近百年來建構自身風景形式、史觀及人文價值時代歷程的具體縮影。雖然如此,此種結果的成形並非如此理所當然。水彩創作,雖然是貫串其生涯的媒材形式,風景寫生才是他致力探討的對象。亦即,「發現」風景的過程—透過水彩這種便利的媒材,在無需過度巧飾的前提下,容易捕捉對風景的即時印象,反映更接近真實的外部世界。
從1950年代開始,許汝霖已然純熟的印象派技法,梳理熙來攘往、五光十色的城鎮市街,成為他探索現代社會的形式利器。快速而精準的筆觸,突顯現代生活步驟的節奏與豐饒;鮮明而多彩的色調,象徵都會物像的混雜與變動。與繁忙雜沓的街道景觀相對,數年之間,許汝霖逐漸將注意力移轉至鄉村、山林,尋訪樸實無華、未經人為塑造的自然原野,已成為他繪畫生涯中的全新起點。
此種改變,雖然不知出自何種原因,然而,這些雲山野水、綠林屋舍,即便不甚壯闊、宏偉,卻也野逸、可愛,隱含著這位城市造訪者「發現」鄉野所採取的態度與方法。與創作時間相近的街道景觀不同,人煙稀少、綠意盎然的極端對比,以一種遠觀、穿越,甚至是私密探訪的視角而被呈現。接著,乾筆平塗逐漸減少,水洗渲染大量出現,呈現流動、令人捉摸不定的視覺意象,突顯台灣山林原野豐富多變的風土特徵。
此種風景探索的過程—亦即從入世到出世,象徵許汝霖自身風景觀的形塑與完成。此間,自然元素取代都會物像,流動變幻重於刻畫描寫,客觀觀照走向主觀詮釋,分別代表其在空間與時間認知的跨越與擴充,透過全新的環境經驗,創造如詩似夢、安頓身心的情境氛圍。
不論是山巖、樹林、煙雲、溪流、瀑布,仿若置身世外桃源般的出世風景,多半以一種近觀、特寫的方式而被呈現;而悠遊其中的,卻是兩人世界抑或三五集團,顯示風景之中的私密與隱蔽。或許正是此種對於隱沒風景的客觀「發現」過程,促使作者朝向對風景內蘊本質的主觀保留,進而去除表象、公式化的描寫,直接轉向性靈、自我式的建構。
筆觸的自由揮灑、色彩的隨性所之,以及構圖的小景趨勢,一再顯示許汝霖的出世風景哲學。在這些後期作品中,時間與空間彷彿自成一格般地遺世而獨立,靜謐而簡約,同時成為支持此種哲學的兩大樞軸。脫離分秒必爭,時間不再緊迫;走向雲山野水,空間自得其所。時空的雙向釋放與彼此伸展,為其創作帶來空前的自由,以及得以不斷深入的可能。對許汝霖來說,水彩風景畫,雖然只能說是畫家「發現」自然中時空問題的某種個人式認知;不過,在有意無意之間,卻也因此完成具有紀念性、記憶性意義的全新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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