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在從未確定的時態中

文/張禮豪

「無論畫家找的是什麼，他都在尋找它的臉孔。一切的尋覓、失去以及重新發現都與此相關，是吧？『它的臉孔』意指什麼？他找的是它的回眸，他找的是它的表情──其內在生命的稍許痕跡。無論他畫櫻桃、自行車輪、藍色矩形、動物屍體、河川、樹叢、山丘或他自己的鏡中倒影皆是如此。」
──約翰‧伯格〈畫室畫語〉（獻給米凱爾‧巴塞洛）

答應了這篇文章的邀約後，「角落」似乎就自動鍵入為指揮兩眼視神經的關鍵指令，一時之間自己彷彿化身成獵寶者一般，憑藉著早已發黃且破舊不堪，又難以確認其真實性的地圖，四處巡看著可能埋藏稀世奇珍的地點。置身在這樣的狀態下，映入眼簾的景緻開始變得逐漸陌生起來，甚至有些難以言說的奇異感。那並非單純於積塵多時的沙發後緣發現一張不知何時織就的細小蜘網，在大片窗戶灑落下來的陽光照射下，竟兀自微微發亮；也不是從堆疊如山的書堆裡頭挖出青春年少時期一紙胡亂塗寫而始終不曾寄出的短箋……而是更顯著的差別──理性暫時退居到次要、等待靈光乍現的一瞬。肉體不再介入當前的一切事物，只留下思想、精神毫無拘束地遊走在時間的隙縫當中，去感受那些恍惚而隱約的景象。

難明的陳述與擷取的證據

這裡，不盡然只有單純的美好想像，困惑與不安同樣存在，尤其是在面對影像與繪畫兩種媒材之間越演越烈、始終未能有效拆解的複雜糾結之際。繪畫，如同我們所知，透過手感去勾勒、描繪、堆積、覆蓋、塗抹等技法，藝術家們在採取不同步驟的情況下，最終必定得到存在著明顯差異的結果，對外界傳達出一種有時連作者本身都無法言明的陳述（ l’énonciation）；相對之下，被拍攝下來的影像即使受到裁切、潤色，甚至是帶有欺瞞性質的修飾，則更接近於從現實擷取而來的片斷證據，透露出與這個世界不可全然切割的聯繫。因此，如何在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媒材特質之間取得切入點，跨越異質的時空概念，同時對應著有別的認知層面，就成為王綺穗長久以來創作上持續深掘的核心所在。

一向慣於採取影像的思維來保留光線與陰影、情緒與溫度，乃至於夜裡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弱聲響，對王綺穗而言，無論曝光時間或長或短，在每一個按下快門的「決定的瞬間」（l'instant décisif）所顯現的影像背後，都存在另一個更接近真實的影像，就這樣類推下去，直到那無人能見的盡頭，神秘，卻最為真實。然而在讓自己趨近此一最終的真實之際，她卻選擇了繪畫。因為她清楚知道，對於繪畫來說，瞬間並不是一個抽象的靜止點，而是動態的剖切面，其所代表的正是運動本身所同時蘊載的多樣可能性，預示了某種已經逝去或正在等待發生的東西或事件，隱藏於另一個時空向度，另一個他方。唯有致力於凝視從三度空間霎時回歸到二度平面的過程，在從未確定的非物理線性時態中，詩的胚胎才得以孕育、誕生。

自我完足的碎形宇宙

「有誰真實地走過這角落？」一展，集結了王綺穗過去將近十年的創作數十組件，單純就構圖來看，彼此之間似乎沒有聯繫，卻一致地指向時間的感知，不僅是對自己生命與創作的重要提問，更希望將此提問拋擲到正在觀看其作品的你我，縱使我們都明白，沒有人能夠給出確切而肯定的回答。在這些作品中，一如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毫無章法地任憑油彩滴灑在畫布上頭，雖然不過是經過稀釋、分子攪動之後的結果，卻巧妙地交織建構出一個自我完足的碎形宇宙；王綺穗則刻意運用簡短的筆觸，來提煉出不固著於特定形象的畫面，猶如實際上經過精密計算的即興樂句不斷往復，流暢地將過去、現在與未來等所有可能的時態，意識流般地收攏在一首樂曲當中，毫無扞格地營造出動態十足的氛圍與對話。

像是「開放建議」系列由十數件小幅作品所組合而成，對應了包括「裂」、「滴」、「摺」三個動詞，以及「牆」這個名詞，彷彿所欲示現予人的，只是這些字彙的意涵。觀者在沒有細看的狀態下，很容易就會掉進了她狡獪安排的視覺陷阱，甚至誤以為她不過是學步義大利藝術家封塔那（Lucio Fontana）一刀劃破被眾人所習於期待的平面想像空間罷；相反地，王綺穗藉由再度翻轉這個美術史上的經典，以徐緩的節奏在白色的畫布上細膩譜寫出並不必然連貫的斷句，全然開放地讓人們去重新理解、想像與命題。

「雨之風景」系列的幾件作品尺幅較大，失焦、曖昧、類似「壞」攝影的構圖，恰好迂迴地展現了大雨中人們身處正在行進中的火車或其他交通工具裡頭，因行進速度過快，雨滴潑濺在透明玻璃窗上所造成的視覺殘留，以及無從取代的身體感。而「凝像」系列的三件作品，則透過攬鏡自照卻難以看清面容、恍若自畫像般的採擷與疊合，不僅悄然打破了空間的視象，也讓繪畫與攝影兩者之間的衝突與矛盾再一次在此碰撞，並且衍生出另一種思辯的可能。

自始至終，王綺穗由衷希望提供給觀者的，絕非黏合式（lié）的普遍意象之指涉，而是一段起點與終點都不明確的路徑。因此，觀者無須費心去指認作品中出現的各種可供辨識的形象與符號，也毋庸對敘事的缺逸感到恐慌。只要心甘情願地跟隨她自各個角落迸發而來的筆觸，放任自己擱淺在精準與模糊的未知邊界；那麼，我們將有機會一窺可能屬於創作者、也可能是我們自身所有，那一張稍縱即逝卻再真實不過的臉孔，進而得到些許面對（Face）這個世界的力量與勇氣。